米禮鹿

成癮的勇氣

作者:鄧惠文

去大型超市的時候，妳都買些什麼？

如果由超市推車的內容物判斷，我大概是一個生活特別簡單的人，補貨的內容總是不出礦泉水、沐浴乳、衛生紙、洗衣精、清潔劑之類的，也就是所謂的生活必需品。我覺得超市所賣的東西，除了生鮮食材之外，大概有百分之九十跟我的生活無關。

然而，我的個性天生有種怕自己會漏掉什麼的不安全感，看到別人的推車塞滿東西時，我總是忍不住要一窺究竟，希望藉由購買物的比較，檢查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少了什麼。

例如，我發現很多人會買咖啡、茶包等「飲品」。在我們周圍，一天不喝咖啡就無法正常做事的人的確不少吧！一旦咖啡變成生活的必需品，或輕或重，反正都是成癮行為的一種。像Amy一天需要三杯雙份濃縮咖啡，「每天都要等到喝下咖啡之後，才能真正醒來」。Celina也是，身為作家的她，「沒有咖啡就寫不出東西」。

我曾經表示：「妳們這種習慣真是令人驚訝！」，但大家都不當回事，Celina以為我的反對出自「醫師的職業病」，因為太瞭解咖啡對健康的負面影響而不敢喝。但這根本不是個理由，看看我的醫生同事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也沒聽過誰在乎什麼副作用。人們常以為醫生都過著循規蹈矩的健康生活，這實在是嚴重的誤解。

總之我絕不是那種因為擔心「骨質疏鬆」、「心悸」或「胃潰瘍」而不喝咖啡的人。雖然病人詢問時，我必須忠於職責而如此建議，但私底下，擺脫醫生的角色時，我認為天天惦記著養生原則而堅持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人實在太神經質了。事實上，我喜歡咖啡的味道，也喜歡喝了咖啡之後，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把精力，可以再做很多事的感覺。奇怪的是，只要連續喝了幾天咖啡，我心底就會出現一種意志，阻止自己繼續去喝。

起初我並不自覺，直到有幾次被Amy指出：「昨天、前天、大前天，午餐後大家不是都一起去喝咖啡嗎？今天妳卻突然說再也不想去咖啡店了。」「每隔一陣子妳就會這樣耶！」

這麼一想，我好像真的是會「避免上癮」的人。並非顧慮健康，而是本能地排斥成癮。不僅是咖啡、茶、煙、酒這些有害的物質，就算是有益健康的牛奶、豆漿、蔬菜、五穀等等，我也會避免養成「每天都需要」或「不吃就怪怪」的狀況。又如，非常喜歡的甜點、糕餅，或是熱衷的某種嗜好、娛樂，我都不會上癮，總之到了某種一般人認為還很輕微的程度，我就會自動停下來，有點像是「故意不去碰」那樣。家人很早就發現我這種特質，比方小時候流行打電動，某次我和同學在店裡聚精會神地推搖桿、按發射鈕時，被「有意」經過的老師看到了，老師神色凝重地建議家長「加以限制」，以免「好好的孩子誤入歧途」，其他同學都被爸媽罰禁足，只有我媽笑著說：「不用擔心，她很快就會自己限制自己了！」

「可能我潛意識不喜歡對任何東西產生依賴」，我有點得意地告訴 Amy，「萬一發生天災人禍，或是到了世界末日，物資缺乏，妳們都會比我先死翹翹，因為妳們生活所需的東西比我多。」

「什麼？這也算是優點嗎？」Amy說，「這會不會是一種缺陷啊？妳沒辦法享受那種感覺，成癮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妳就會在生理和心理上產生渴求那種東西的不安，正因如此，一旦得到時，就會有無可替代的滿足感！」

我可以想像Amy說的那種感覺，但無論如何，除了不得已的事情，我還是傾向不要再為生活增加新的依賴與需求。

「妳不覺得人光是維生所需的東西已經夠多夠麻煩了嗎？」我說。

「會嗎？」Amy疑惑地看著我。

「陽光、空氣、水、熱量、保暖衣物……這些還不夠多嗎？幹嘛還要加上咖啡，或是煙啦、紅酒、蛋糕什麼的。」我振振有詞地宣揚生活哲學。

「請問妳聽過「杞人憂天」的成語嗎？」Amy笑完之後，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記不記得國中時妳第一次配眼鏡，很煩惱萬一在地震、淹水還是戰爭的時候，沒地方配眼鏡，而妳的眼鏡破掉，看不清楚怎麼逃命？」

沒錯，當時我一直想多配一副備用，但付錢的阿媽拒絕，她說：「像妳這款沒膽，遇到天災地變的話，不用等眼鏡破掉就先嚇死了，看得到看不到沒差啦！」

或許Amy說的對，從另一種角度，無法建立成癮行為其實是缺乏安全感的症狀？

我愈想愈覺得有道理，可能是因為缺乏安全感，害怕有朝一日失去依賴的東西，無法承受匱乏的痛苦，所以不敢放心地享受某種樂趣？也就是，缺乏「成癮的勇氣」？！沒想到我竟然一直把自己的弱點當成優點，身為精神科醫師，實在太慚愧了。

Amy看我似乎接受了她的觀點，繼續加油添醋：「還有啊，妳大學時不是曾經跟一個男朋友分手，原因是妳覺得他個性太好，讓妳忍不住事事依賴他？」「妳過度排斥自己對某種東西產生依賴！這樣妳無法享受人生！」

我有點後悔自己告訴 Amy太多秘密了。

「那妳說我該怎麼辦？」如果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靠自己大概很難突破吧，問問朋友的意見好了。

「嗯，我想想……那就從喝咖啡開始練習吧！」

為了治療我的心結，開始享受人生，Amy負責督促我培養咖啡之癮，每天九點，「今天喝了嗎？」的簡訊會定時傳進我的手機。

我喝了四天，每天一杯拿鐵。第五天，早上八點五十分，在 Starbucks門口時，出現了！那種來自內心，無形的力量又出現了！我感覺被拉住而無法走進去。躊躇了大約七、八分鐘，Amy的簡訊快來了，怎麼辦呢？

我決定把手機關掉，轉身離開咖啡的香味。看來我這輩子是沒辦法成癮了，就接受自己嚴重的缺陷，以及無味的人生好了。

我怕Amy打來唸，一直不敢開機，但很快就開始擔心漏接電話，坐立不安。

我突然想到，那手機是不是也應該戒掉啊？怎麼可以讓生活變成沒開手機就怪怪的呢？糟糕，這下可麻煩了……

咦？那我豈不是擁有一樣深刻依賴、算是成癮的東西了嗎？就是手機！

我高興地開機，告訴Amy這個好消息。這麼看來，我的觀念該改了，要一個人完全不對任何東西成癮，這才是不可能的啊。

引用自KKBOXhttp://www.kkbox.com.tw/funky/106/106_0_1948_0_0_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