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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次整型的女孩 (下)

作者:鄧惠文

「整型醫師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證明呢?」我嘗試開啟與她進一步的對話。
「應該是,證明我精神正常吧。」
「妳覺得妳的精神正常嗎?」
「我當然很正常!」她提高音量,但卻移開了視線。「其實我也可以不用來,我可以找小牌一點的整型醫生,他們不會管那麼多。請妳幫我做一些心理測驗之類的,證明我沒有妄想症、憂鬱症就可以了。」

她已經讀過許多精神心理方面的書籍,知道各種醫生可能懷疑她患有的精神疾病。的確,醫學上認為永不滿意的整型者如果不是出於情緒問題,就是某種程度的妄想。

妄想症病人的感知異常,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可能跟別人看到的不同,除非使用藥物,否則沒有人能夠輕易改變她的想法。

而憂鬱症的病人如果把焦點轉移到對於形貌缺陷的執著,通常是一種潛意識的心理防衛,因為真正使她痛苦的事物是無法改變的,例如已成定局的過去,或是無法滿足的欲求,一旦把這些問題歸咎於形貌上的缺陷,她得以重新燃起希望,寄託於整型手術可能帶來的改變。這是人類在無法承受痛苦時,出於自我保護本能而啟動的轉移作用,讓人逃離無望的痛苦,是脆弱心靈賴以生存的迷幻魔術,她不會輕易放棄。

所以,不論她的整型意圖是出於知覺異常還是憂鬱的轉移,都很難改變。更棘手的是,就算能夠讓她改變,發現整型只是逃避挫折的一種虛無寄望,但覺悟後的她必須重新面對內心原本的黑洞,就像被卸除了武裝,赤手空拳地與惡魔搏鬥,她可能會因為無法承受而精神崩潰。

我該為她做些什麼?更貼切地說,我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依她的要求安排心理測驗的時間,「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我誠實地說。

「妳不打算開藥給我?」她顯得訝異。
「妳想吃藥嗎?」
「一點也不。只是,我之前看過的精神科醫師都說我需要吃藥。」
「妳吃了嗎?」
「一顆也沒吃。」
「我也猜妳不會吃。所以我不想欺騙自己。」
她給我一個微笑。說了謝謝之後離開。

一週後,她回來了。

「做過心理測驗了?」我想她是來拿證明的。

她點點頭。我隨即呼喚護士從檔案夾中尋找她的心理測驗報告。但她阻止我。

「不用看了。」她說,「我沒有誠實回答那些問題。」

護士已經找到她的報告,猶豫地遞了過來。

她說,「我讀過一些資料。所有關於情緒困擾、憂鬱、焦慮、自信心低落的問題,我都選「沒有」。作投射測驗的時候,我也是依照事先背好的正常反應去回答。我的測驗結果一定是正常的。」

我快速地瀏覽她的報告。沒錯,並未顯示任何精神異常跡象,憂鬱、焦慮指數也都很低。只是她不知道資深的心理測驗師可以從暗藏的測謊題發現她填答的可信度,在這部分特別註明了「個案防衛性高,顯然有隱藏病徵的可能,可信度存疑,請安排進一步的評估」。

我決定暫時不告訴她這項發現。只問她,「為什麼要告訴我?」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鬆下肩膀,整個人陷進我面前的沙發。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像妳上次決定不開藥時說的,不想欺騙自己。」她停頓了一下,接過我端給她的茶杯,「不想再欺騙自己」,「突然覺得,如果能知道自己真正的心理問題也好。」

不想欺騙自己。

原來是這句話打動了她,出乎預料地。因為估計要改變她是非常困難的,在真正有把握之前,我不想隨便開個處方,只覺得那是一個醫生面對治療的無力感時,欺騙自己的方法之一。我並沒有想到這會促使她改變欺騙自己和醫生的態度。

「我很願意跟妳一起找出「真正的心理問題」,不過我需要知道更多關於妳的事。」

我們開始定期會談。她逐漸習慣於述說生活中的遭遇與感受,關於教授的事,一個無法企及的夢想。還有,關於她極力逃避的過去。

一個潛藏在記憶深處,但不時嚙咬著她、吞蝕著她的過去。

她八歲那年,剛成為小學生不久。某一個晴朗的早晨,母親如往常般牽著她的手,說說笑笑地送她到學校。她認真地上了算數課、國語課,接著是她最喜歡的唱遊課,但老師才把風琴蓋掀開,父親就慌張地衝進來,跟老師低聲說了幾句話後,就把她帶回家。

「妳媽媽不見了!」之後好幾天,這句話一直在她耳邊縈繞,爸爸、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嬸嬸,所有的人都在說這句話。

據說母親拋下她和她的姊姊,和一個男人私奔。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媽媽。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父親變得非常陰鬱,在她的記憶中,有時一整個月都沒有聽到爸爸說話。直到父親再婚,活潑開朗的繼母才讓他重新拾回笑容。但是,她始終覺得,自從母親離開,父親就沒有好好看過她一眼,不曾問她學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曾買任何玩具給她。繼母為人大方真誠,親戚們總是對她說,「妳真是幸運,一般後母是很可怕的,妳要聽新媽媽的話」。

她並不快樂,但她無可抱怨,父親很委屈,繼母很善良,姊姊很早就考上外縣市的高職離家了。

她覺得自己從來不屬於任何地方。

「我好像一直在尋找一個故鄉」,她說。

我默默地聽著。失去母親的小女孩只能渴望父親,但沈溺在憂傷與憤怒中的父親,卻是那樣遙遠而不能親近。她必須自己承擔傷痛,但幼小的心靈沒有足夠的能力,她漸漸發展出一種救贖的方法,全心寄望於不可能的未來,藉此忘卻眼前無法彌補的空虛。於是,她期待教授,期待整型醫師,期望他們帶她離開痛苦的現實。她總是選擇不可能的目標,因為那其實不是目標,而是一種逃避。

其實我知道,只因為我說了「不想欺騙自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絕不足以使她跨出自我防衛的堡壘。讓她認真回到我診間的動因,是長期的失望,她無法再欺騙自己了,她必須承認教授或整型醫師都無法提供她需要的東西。那麼,現在她是否把期待轉向了我?希冀一個精神科醫生為她帶來新的世界?

但我相信,這次會有些不同。因為她已經開始一段回溯的旅程,面對自己的旅程。無論有沒有第十一次的整型手術,這段旅程將引領她回到封閉的那扇門前,童年受傷的小女孩在裡面等著。

她終會發現,只有她,才是唯一能解救那個小女孩、解放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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