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闌爭子的故事源出《聖經》所羅門斷子案,傳入中國後,元代李行道加以改造,寫成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布萊希特又根據李氏《灰闌記》加以演化,在《高加索灰闌記》問世之前,寫了小說《奧格斯堡灰闌記》,主題思想都與李劇相反,也是所羅門斷子故事的翻案。他的《高加索灰闌記》雖是套用故事,但寓意迥然不同。

《高加索灰闌記》由三個部分構成:序幕、第一個故事和第二個故事。

序幕發生在現代。蘇聯衛國戰爭勝利不久,在一個被摧毀的高加索村莊的廢墟上,圍坐著兩個集體農莊的莊員,喝著酒,吸著煙,他們在爭論一塊土地的歸屬。原來,在希特勒法西斯侵略軍大舉進攻蘇聯的時候,高加索一個山谷裡的畜牧農莊被迫撤退,一度荒蕪;鄰近的一個果園農莊堅持敵後游擊戰爭,耕種了這塊土地。戰爭勝利了,果園農莊已經為這塊土地作了周密的種植和灌溉計劃。眼下,兩個農莊的莊員經過友好協商,決定這塊土地由果園農莊經營,以便更有效地發揮這塊土地的作用。果園農莊為表示慶祝,招待來賓,請來了著名的民間歌手和他的樂隊演唱古老的傳說,由莊員配合演戲,——這就是所謂和當前問題的解決“有關的”、“脫胎於中國戲的”新《灰闌記》。

第一齣戲:格魯吉亞公國有座號稱“天怒”的名城,總督非常富有,簡直是個活財神。他的夫人雍容華貴,娃娃白白胖胖。整個公國沒有一個總督能與之相媲美,一切如意。

這是一個複活節的早上,穿著華麗的總督和家眷在兩名鐵甲兵的護衛下來到教堂。前後左右簇擁著乞丐和請願人,他們高舉瘦弱的孩子,揮舞著請願書。當總督的孩子被用童車推出來時,群情振奮,爭相觀看。這是老百姓第一次看見總督的後嗣。人群里傳來“上帝保佑孩子”的喊聲。

就在這天,格魯吉亞公國的貴族發動叛亂,推翻了大公。 “天怒”城的總督還沒做完禮拜,他的總督府已在包圍之中。復活節筵席還沒有開宴,總督已被五花大綁,送到那“沒有人能回來的地方”。

同時,地毯工人乘機起義,絞死了法官。時局處在混亂之中。

一位大人物的房子塌倒的時候,許多小人物跟著喪命。分不到權貴的一點福氣,往往會分到他們的一份災難。總督被押走以後,宅邸一片嘩然,家奴各自逃散。亂騰中,總督夫人只顧收拾財物,吩咐“只帶最需要的”,倉猝逃命時,不惜把自己還在吃奶的獨生子拋下。

不久,貴族追兵來到,他們為斬草除根,懸賞一千塊錢,到處搜尋孩子。

偌大個總督府一片狼藉,家奴均已倉皇逃遁,只有廚房女僕格魯雪還沒有逃走。她是總督府警衛士兵西蒙的未婚妻,西蒙剛奉命護送總督夫人逃跑。分手時,這對情人互相盟誓永不變心,等暴亂平息後相聚成婚。她所以沒走,是因為她知道這裡還有一個小生命。當她準備離去的時候,她聽見了,或者自以為聽見了孩子輕輕地呼喚:“女人,救救我。”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她留下了,守在孩子身旁。傍晚了,夜深了,黎明了,她一直端詳著孩子。眼看著孩子就要遭殃,她不得已抱起孩子,躲開亂兵,像“小偷”一樣悄悄溜走了。

格魯雪為把孩子救出險境,冒著生命危險,歷盡千辛萬苦,衝過重重關口逃往北山。為了不讓孩子餓著,她以高價給孩子向農民買羊奶;經過討價還價,還是花去了她半個星期的工錢。為了搭乘便車,她冒充貴婦,混進了太太小姐的行列。她本以為這樣便可以安然無恙,富人會把她當作自己人。誰知她在客店裡鋪床時手腳麻利,因而引起了兩位太太的驚訝。最後,她因手心有勞動印痕而被人識破,幾乎出了亂子,兩個貴婦人以強凌弱,對她肆意污侮。經過一番驚險和糾纏,在店家幫助下,她終於逃出魔掌。

格魯雪來到了西拉河畔,背上的孩子越來越沉重,逃亡的勞累把她累倒了。這里遠離城市,她以為已經脫離了危險,準備返回,與未婚夫會面。於是,她悄悄來到一家農舍前,把孩子放到門檻邊,她知道和氣的農婦會收養孩子。不料追兵又到,而且發現了孩子。格魯雪情急智生,趁追兵小頭目一個人在場,出其不意,掄起一根木棍把他打昏在地,抱起孩子就跑。她改變了返回去的打算,去投奔她的哥哥。

走了二十二天的路程,格魯雪來到了陽加道冰川的腳下,她已經精疲力竭。是啊,她把孩子背得太久了,他們已經難解難分。於是,無依無靠的女子從此決定把無依無靠的孩子認作兒子。她蹲在一條半結冰的溪流旁,用一塊破布換去孩子身上的細軟襁褓,掏一棒涼水給孩子施洗禮。

一路被鐵甲兵追趕,她來到了通向東山坡的冰川橋頭。狂風呼嘯,朦朧中冰川橋隱約可見。一條繩索已經斷了,橋身一半掉向深淵。一批商人正猶豫不決地站在橋頭。橋下是深谷,誰也不敢過去。但追兵又到了,而路只有一條。格魯雪不顧一切,“冒兩條性命的危險”踏上搖晃的索橋。一個女商人看見索橋好像要斷,發出了淒慘的驚叫。但格魯雪繼續走下去,居然到達了彼岸,擺脫了敵人的追踪。

驚險過後,辛酸開始。格魯雪又走了七天七夜,穿過了冰川,走下了山坡。她滿以為哥哥那裡總該有個稱心的落腳之處,不想嫂嫂吝嗇刻薄,尤其看到她沒有結婚卻帶來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更不願收容。在嫂嫂的盤問下,她只得謊稱自己已經嫁人,男人在外打仗。哥哥怕老婆,但是看見親妹妹無處投靠,勉強同意讓她捱過冬天。這樣,格魯雪和孩子“裝得像螳螂那樣小”在哥哥家苟且偷生。暗地裡,哥哥瞞著嫂嫂偷偷出錢,叫格魯雪在名義上嫁給一個重病垂危的農民,好讓她和孩子得到一個住處,讓孩子得到一個合法地位。為孩子著想,格魯雪順從了。舉行婚禮那天,客人們前來賀喜,同時也準備來舉喪。但他們帶來消息,說戰亂已經平息。這時,格魯雪想到未婚夫西蒙很快就會回來,急得要命,但那位奄奄一息的“新郎”聽到這一消息霍然起床,原來他是為逃避兵役而裝病的。他趕走了來奔喪的賓客,真的把格魯雪當成了妻子。

過了些時候,西蒙找來了,發現未婚妻已經跟人結了婚,並已有了孩子,又氣又惱。此時此刻,她思緒萬端,不知從何說起。西蒙哪裡知道,她不得不為了險遭不測的孤兒付出巨大的犧牲。格魯雪正要辯解,西蒙已轉身而去。與此同時,為總督夫人找孩子的兵士把孩子帶走了。

不幸的女人跟著鐵甲兵進了城。生身的母親要討回孩子,養母被送上法庭。誰來審案?孩子會斷歸哪一方?誰來當法官?清官還是贓官?

第二齣戲就是阿茲達克當法官的故事。阿茲達克原是一個鄉村中的小文書,他逢場作戲,玩世不恭,又愛酗酒,但並無惡德敗行,而且總是同情被壓迫者。他自己不承認有所謂“好心腸”,自稱是一個“有知識的人”。貴族叛亂、推翻大公那天,衣衫襤褸的阿茲達克喝得醉醺醺的,在森林裡發現了一個乞丐,把他帶回家中隱藏了一陣。阿茲達克從逃亡人的手心上認出此人是上等人偽裝的,但他向來心地善良,同情弱者,沒有把落難者交給警察。讓他逃走後,從他失落的文件裡,阿茲達克發覺這個人就是“大強盜”、“大凶手”、“大騙子”——大公。放走大公他痛悔不已,自動跑到城裡投案,要求懲處。當時,起義的地毯工人已經把法官絞死,但是兵士又奉叛亂貴族的命令把起義工人鎮壓下去。他們碰上一路吵吵嚷嚷跑來的阿茲達克,本來他要被處死,但因為他能說會唱,滑稽可笑,才饒了他。叛亂貴族的首領帶來了他的外甥,想讓他做新法官,因為大公在逃,局勢動盪,為了籠絡人心,假借民主,叫兵士選派他。兵士接受了阿茲達克的滑稽建議,決定考一下這位候補法官,讓他審判假想的大公。阿茲達克當場充當被告,為自己辯護。他慷慨陳詞,反而揭露了叛亂貴族的罪行。候補法官無以答對,兵士們把他攆下台去,把阿茲達克拉上台來,說:“法官向來都是無賴,現在就讓無賴當法官吧。”阿茲達克就這樣當上了法宮,這可真是一位不平常的法官。

阿茲達克當了法官後,表面上看他胡作非為:又是貪污受賄,又跟貴婦人調情,還把法典用來墊座椅……但他有一條明確而堅定的原則:從來不讓窮人或下等人敗訴,總是讓富人或上等人倒霉。在戰亂的兩年內阿茲達克清名卓著,簡直成了“青天”大老爺。

戰亂年代結束,舊秩序隨之恢復。 “亂世英雄”阿茲達克好景不長了,他再也不能“亂”判官司了,等待他的就是受審以至用自己的性命來抵“罪”的命運。他想逃而沒有逃掉,被鐵甲兵和以前在他手裡敗訴的富人剝去法衣,拳打腳踢,受盡凌辱。正當阿茲達克即將上絞架的千鈞一發之際,大公的專差策馬趕到。他當場宣讀大公的旨意:大公為報阿茲達克的救命之恩,正式委任阿茲達克為法官!

總督夫人和她的奴僕格魯雪的爭子案便由阿茲達克來審判。對格魯雪來說,千載一時,她已聽說窮人“在他手下容易過關”;對總督夫人則相反,他“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人”。

瞧!阿茲達克採用古人使用過的灰闌審案法,讓孩子站在石灰畫成的圈子中間,爭子雙方各朝相反方向同時牽拉孩子,誰拉過去,孩子就歸誰。總督夫人的律師知道,他的當事人弱不禁風,而對手卻是習慣於體力勞動的,他提出抗議:一個有大筆遺產的孩子的命運不應取決於一次不可靠的角力。但是,法官既然決心已下,就得照著辦。格魯雪還沒拉住孩子,總督夫人已經搶先拉住。法官宣布第一次無效。體格強壯的格魯雪,在保護、養育孩子的過程中,對孩子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怎麼忍心使勁拉孩子呢?所以第二次她又鬆手了,孩子被總督夫人狠命地一把拉了過去。這時,人們聽到格魯雪絕望的呼號:“他是我養大的!我能把他撕了嗎?我不干!”看來孩子要回到他的生母那邊去了,但是出人意料,法官判決總督夫人敗訴,同時干脆把敗訴的總督家的財產充公,從中撥出一部分開一個兒童樂園,叫作“阿茲達克國”。阿茲達克,給他最後的傑作又補上了最後的一筆:爭子案審理過程中,來了一對結婚四十年的老夫妻,請求離婚,可又提不出別的理由,只說是因為一開始就彼此不喜歡。阿茲達克審問了幾句以後,把判決暫時擱下了。斷子案結束以後,他就裝糊塗,來了個“亂點鴛鴦譜”。他判老夫妻離婚,但是文書上錯寫成判格魯雪和他的丈夫離婚,這樣就成全了格魯雪和西蒙的好事。阿茲達克勸告他們連夜離開京城,他完成了使命,也要抽身隱退,在劇終皆大歡喜的舞蹈人群中阿茲達克時隱時現,終於完全消失,不知去向。歌隊最後唱出了全劇的主題歌:

 

觀眾們,你們已看完了《灰闌記》,

請接受前人留下的教益:

一切歸善於對待的,

故此

孩子歸於慈母心,以便長大成器;

車輛歸於好車夫,以便順利行駛;

山谷歸於灌溉者,使它果實累累。

 

劇本以最後一行吻合了序幕的內容和意義,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對序幕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布萊希特在這里以生動的形象和氣氛直接點出了他的創作意圖,也就是戲劇的題旨。但是該劇一九五四年和一九五五年在柏林和法蘭克福公演以後,觀眾和批評家們都認為序幕至少是多餘的,大有“畫蛇添足”之嫌。演出該劇時,聯邦德國一概刪去序幕,民主德國一般不予重視,有時也刪去。不管怎樣,許多行家都把《高加索灰闌記》視作布萊希特最有詩情畫意的作品,一劇終了,餘音不絕,回味無窮。

《高加索灰闌記》正文內容,以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為背景,以地毯工人起義為烘托,主體是格魯雪和阿茲達克兩個人的際遇。兩個故事,不是交叉敘述,而是一前一後,但故事開始在同一時間——貴族叛亂、推翻大公的時候。最後一場(第五場)以格魯雪和阿茲達克相遇,也就是審案的故事,將兩個故事合而為一,脈絡分明,意義也同樣明確。

“亂世”將兩個故事聯繫在一起。格魯雪這樣的故事只能發生在亂世,她的勝利也只能在亂世才有獲取的可能。不平常的案件只有不平常的法官才會判得合理,而只有在亂世,才有可能出這樣的法官。布萊希特以此告訴人們,在不合理的社會,正義如能得到伸張,完全靠偶然:阿茲達克當上法官是偶然,格魯雪由他斷案是偶然;大公使者救阿茲達克於絞刑架下,更使人覺得偶然。沒有這些偶然,何來斷子佳話!

李行道《灰闌記》和所羅門斷子故事,結果都把孩子判歸了親生的母親。布萊希特卻不願如法炮製,他要判給“善於對待的”,這就是全劇題旨所在,嶄新的擴大了的社會意義所在,而且十分自然,合情合理。因為總督夫人愛財重於愛孩子,首先就不近人情,所以這個判決反過來就是公正的,合乎人情的。

格魯雪的故事同時又是孩子的故事。孩子的生母愛財如命,逃亡時只顧財寶不顧孩子,爭子為的是孩子可以繼承父親的遺產。平時孩子的照料全由奶媽和醫生包攬,在總督夫人眼裡,孩子只是一個繼承人而已。格魯雪接受孩子,開始是受奶媽的誆騙,然後是出於一時的惻隱之心而搭救他一命。但是,共同的遭遇將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難解難分。在格魯雪看來,既然她歷經艱險,含垢忍辱,用血汗撫養了孩子,教他同大家和睦相愛,盡可能幹活,孩子身上留下了她自己的血痕汗跡,彷彿孩子就是他的勞動果實,不管怎樣也要為他而鬥爭。在整個審案過程中,她只說孩子是“她的”,從不硬說是“她生的”,所以,她的辯護不是說謊,而是對占有觀念的新註解:不是法律上的血緣關係,而是社會依存關係,也是他們生死與共的結果。結論:格魯雪是孩子的再生母親!

勞動人民充丑角,這是戲劇裡常用的老套。布萊希特筆下的阿茲達克就是一個聰明的丑角,他身上突出表現了勞動人民的智慧。他能掌握時機,玩忽法紀,愚弄統治階級的人物;借審判演習,把貴族首領愚弄得哭笑不得,用做戲的方法掩蓋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氣概。他在一定的客觀條件下可以是好漢,而另一種場合可能是懦夫。他不曾想到要做英雄而做了英雄,做了英雄不以英雄自居。在他嘴里達官貴人糞土不如,他剛一出場就罵他們為“臭傢伙”,他對那些作威作福的大人物反感異常:“連褲子都不會脫的草包,執政當朝;數數目數不到四的蠢材,吃飯吃八道菜……”阿茲達克能作為法官受理格魯雪的案件,窮人審窮人,當然會有理想的結果。

《高加索灰闌記》妙趣橫生,關鍵在於種種矛盾的正確處理。這種處理的一個主要方法,就是善於運用“弄假成真”這一常套。

《高加索灰闌記》是布萊希特劇作中最有詩情畫意的作品。民歌手以詩歌形式敘述故事。這裡主要有敘事長詩和抒情短歌兩種體裁互相搭配,而又以敘事、抒情、寫景、說理等等多種方法互相穿插、互相滲透。山歌和時調兩種格局也有機地結合起來。這裡有詩行長短不一的自由體,也有詩行整齊對稱的格律體;二者之間互相呼應,十分默契。所以,劇本以另一種方法將地道的布萊希特的詩歌呈現在我們面前。布萊希特在繼承歐洲傳統的敘事詩的同時也採用了民間風格和東方色彩的創作方法,其中顯然有《聖經》體和布萊希特悉心研究過的中國古詩行體的格律。

從敘事劇的角度來看,兩個故事是由民間歌手敘述和編導的,他既是說故事的人,又是導演,演員上下聽他指揮。同他配合的樂隊“幫腔”,一方面超然劇情之外,從旁敘述和評論劇情以及劇中人物的動作和行為;另一方面提出問題,而這些問題可能正是觀眾感興趣的或是想提的。布萊希特有時讓演員沉默,讓歌手代他們講話,間接地表達他們的思想和感情。這一處理方法溝通了演員和觀眾的聯繫,教觀眾怎樣“思考著”看戲,從而達到“間離效果”。另外,劇中的一些對話性質的內心獨白和敘事性質的對話,都是根據敘事劇的理論編寫的。

 

引用自:http://lindalje.blog.163.com/blog/static/43336227200672404446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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